李丹调研的恩施某村落黄色。论说者供图

射人阁

节录：“一年监，十年怨”，在乡村治理中，法律与情面关系之间，还有好多复杂的空间。姐弟俩因为屋基地反目结怨，狗被毒死，不同姓氏之间打架……靠近此类日常而又细碎的矛盾，比年来，一个新身份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出现，承担法律普及与化解纠纷的职能。

司法部数据炫耀，宇宙已培养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420万余名。其中几位告诉咱们，融入乡土关系网并退却易。要说通村民，环节在于找到对方的利益点，把问题前置，在插足法律要道前，用情面来回的方式，让村民集聚其行动对应的法治后果，陈腐事情发展到难以打理的局面。

文| 罗晓兰

裁剪| 毛翊君

两只狗的“程序”

村里一只狗被毒死了。

狗主东谈主作念水产生意，凌晨外出干活，狗就随着叫。邻居们睡不好，去教导他，但说不外，也打不外，狗就遭了殃。狗主东谈主怀疑，是驾御开工程车的那户东谈骨干的，因为见过对方拿铁锹追他的狗。

蜿蜒运行了。这户邻居家挨着大众泊车场，狗主东谈主把水产车上的氧气泵通宵开着，吵得邻居几天没如何睡。两边互不陈腐，事情到了村委副布告刘磊那里。按法律，狗主东谈主不错报警，调监控，取证。刘磊回宁波该村之前，当过辅警，对这些再熟谙不外，知谈还不错剖解狗尸体，查出更多印迹。

两边皆四五十岁，刘磊喊他们“阿哥”。狗主东谈主在菜场作念生意，以前坐过牢，村民有些怯怯。刘磊去之前念念着，对方死了狗，豪情不好不错集聚，归刚巧好说。

“你这样灵，分贝控制得刚刚好，如何作念到的？”他先跟狗主东谈主套近乎。邻居报警后，民警检测氧气泵分贝够不上杂音程序，除了那户邻居，周围东谈主真实不受影响。听这阿哥“吹”我方相识派出所的谁谁谁，刘磊迅速说，我方也跟对方熟。然后运行劝：你也没看到对方下毒，万一冤枉东谈主家，东谈主家不错告你。狗主东谈主找了个条目：再让我开3天氧气泵，消消气。刘磊同意了。

但开工程车的阿哥那头行欠亨——要这样我就拉石头堵泊车场的路。这个阿哥也本性冲，以前闹矛盾推掉了别东谈主家的围墙，对方喊来手足打架，他纵情了对方耳膜，我方断了三根肋骨。

刘磊读高中后就离开村落，自后在外使命10年，此次才了解到，狗主东谈主作念生意得舛错不少东谈主，以前因为狗的事，周围邻居就特成见。刘磊也怀疑邻居不皎皎，下毒者可能有好几家。

他教导开工程车的阿哥，标明我方有刑侦妙技，花两万块剖解狗的遗体，去找卖农药的追忆，就能透露。严格按法律条规的话，如果行动东谈主向私东谈主形势他东谈主统共的犬只投毒，在犬只价值较高的情况下，涉嫌故意毁坏财物罪；如果在住宅小区大众区域、公园等大众形势投放对犬类具有糟塌性的物资，情节严重的，涉嫌投放危境物资罪。

他先和开工程车的阿哥说法律后果：你如若堵了路，派出所来东谈主了就算我不说是你作念的，但那么多监控能看到，要关你几天，还要罚钱。再用上关系攻略，“你一下把这里泊车的几十户东谈主家得罪了，你女儿立时要成亲了。”

其实，刘磊只知谈这家有个女儿刚读大学。不外从永久的情面关系研讨，“以后女儿要办婚典没东谈主襄助，半子如何念念你家？况且你为什么拿铁锹追东谈主家的狗，万一打到不就拍死了？”阿哥听了，只可再忍几天。

像刘磊这类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的脚色，现时有不少是由村干部兼任。南边周末刊文先容，以福建为例，在村一级的东谈主员建立上，除村委干部外，有普法志愿者、村居法官、法律护士人和统一妙手，这些东谈主员承担了宣讲法律策略和统一纠纷的功能。热心普法、统一，且具有一定法律修养的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，更故意于下层矛盾纠纷的实时化解。

关于这个身份，南阳师范学院法学院讲师、中国法治当代化接洽院特邀接洽员李丹评释，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领先得是剖析东谈主，熟谙乡村正义和乡村生活的基本逻辑，阐明乡村日常纠纷最联系的法律——比如《民法典》，李丹曾在湖北一个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的办公桌上，看到它被翻得卷边。他主动向李丹自我先容，还展示了联系文凭。

至于他们的统一期间，李丹按先后法则，总结出四个字：情—理—利—法。先打心绪牌，再讲道理，临了搬出他关怀的问题。法律是后援，不照搬法条，转译成匹夫更容易懂的谈话。至于要独揽乡土逻辑，照旧走法律要道，李丹说，“匹夫最不教条，稳妥我的利益、对我故意的，就会继承”。

贵寓图。源自东方IC

为何狗主东谈主、刘磊不死磕真相，下毒者也只敢悄悄蜿蜒，李丹在当地调研后分析，村落是熟东谈主社会，要“面向将来”。统一艺术的中枢在于保持相对迟滞，不成明牌，给相互留点顺眼，下得来台，又把心里的疙瘩解开了黄色，才稳妥“永远互动的生活预期”。

自后，狗主东谈主的第二只狗也被毒死了。狗主东谈主再次怀疑开工程车的邻居，在泊车场吵起来，给东谈主当面泼了水。接到电话，刘磊再次赶来。自后，他在村里公开普法，专挑几户“嫌疑东谈主”在场时高声讲：下毒搞不好要判个10年20年，毒死东谈主的话你去下狱，你的孩子将来考公、老师，政审皆过不了——下一代的将来是大众最关心的。

最终狗主东谈主不肯谈歉，也没深究——刘磊说，一只死掉的土狗，照旧毋庸钱弄来的，农村东谈主不会花两万块去剖解。

作念生意得养“汪汪”，谐音“旺”。本年，狗主东谈主养了第三只狗，晚上放外出，被戳了一刀。两家又闹起来。前两次事件后，刘磊专门把泊车场的录像头调转地点，正对着阿谁工程车邻居家。

但监控炫耀邻居当晚没外出。刘磊坦言，万一真是是那邻居作念的，也会说录像头坏掉了——村里皆要讲情面，事情压下来，别东谈主也会谨记你的好，“如果矛盾激化，皆是大老粗，事情捅出去了，还会引起家眷火拼。”

倒霉的是，狗送去外面的宠物病院缝合伤口，伴计打止痛药没控制好量，狗没救牵挂。出了村子，事情就不通常了。病院不肯赔钱，刘磊让狗主东谈主报案，临了宠物病院赔了3000块。

经由几次“狗”事件，刘磊自认为蕴蓄了东谈主脉。村里要评选环境卫生，工程车那家看到有东谈主偷大众形势的花，清洁使命不到位，还会给他提供印迹。“像我方的合营伙伴通常。”

狗主东谈主那处，上头发了东西，刘磊会躬行奉上门；对方也时常来找他喝茶。有次外村东谈主和本村东谈主发生争吵，茶杯被摔坏，找到村委，狗主东谈主挡在前边，用的是刘磊那时的话术：到派出所报个案，你们皆要被持走。外村东谈主被唬住，事情就这样贬责了。

融入乡土关系网

行为“晚辈”，34岁的刘磊从“东谈主民统一员”到现时的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，懂得要念念服东谈主，得立威。

5年前，他刚回村任职，就遭受了刺头。村里有个原局长贪腐后出狱牵挂，以前占地，盖起比别东谈主高的楼，现时要将围墙加高成5米，再盖棚。近邻的年青村民被挡光，找到刘磊去劝戒，原局长不得意。李丹在该村调研时，也了解到这个案例，两家东谈主从父辈就因此积怨。

刘磊只可一边上报给镇政府，一边让村民给城管打电话举报。在他的牵挂中，城管来了，下达停工奉告书，但原局长连续弄——他在镇上联系连，让镇教学辩论年青村民的老丈东谈主，从中襄助说情。

刘磊胜仗去现场跟他大吵——你念念如何弄就如何弄，（如若）脑子有的了，就别带着镇里的教学，教学皆要给你害死。原局长也骂他没带脑子，多管闲事。要不是城管拉着，刘磊说，两东谈主皆要干起来了。他那时念念，要等对方先起初，我方年事轻，打且归也不弃世。

那里挨着老年步履室，二三十个老东谈主出来围不雅，什么皆不作念，就看吵杂，刘磊特意要吵给他们听。过后在村里遭受老东谈主，几个老党员也来村委了解原委，刘磊逐个评释，这是新策略，盖房要找四邻署名，这些老东谈主又襄助宣传出去。刘磊吵这一架，是让大众看出来他是有原则的，即使对方有权势也不怕。

架似乎吵赢了，原局长来找刘磊说好话，说我方坐了20年牢，心绪容易得意。刘磊的魄力也柔软下来，上来就叫“阿叔”，说我亦然为了使命，吵过就算了。“阿叔”却话锋一排，照旧要连续施工，墙和棚子皆要保留。

“你邻居魄力很坚决的，两个皆要拆，我帮你去说说，给你保留个棚。”刘磊临了这样说。其实近邻年青东谈主只消求拆墙，棚不错保留。这成了最终的终端。“农村弄屋子你高少量我高少量，吵架好多，不把这个事吵掉，以后我皆莫得话语权。”

村里1000多东谈主，刘磊谨记，每月至少要处理二三十件大小纠纷。他对谁皆喊阿叔、阿伯、阿哥，开展使命时也得闪耀话术，欺压利诱。夏天时，有个70岁阿伯嫌近邻的空调外挂机对着直吹，热得去闹，说欠亨，一榔头敲掉了河滨的大众洗衣板、衣架——不让邻居用。

邻居报警后，阿伯很淡定，钱莫得，你们把我持走。民警和刘磊提前商量好了演戏，民警迅速给阿伯上了警用料理带，刘磊下一秒来救场：“等一下，我再给阿伯说一下。”戏演完，阿伯赔了100块，刘磊露面换了外挂机位置。

按几个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的论说，他们统一的皆是民事纠纷，且常和派出所合营。开展使命时，他们皆有个共同点——柔性。在学者李丹看来，上来就讲法律，容易被认为拿泰斗压东谈主，心绪牌才是最佳打的：你是我的长者，我是来襄助的。相互沾亲带故，更能好好讲。

依据2021年11月司法部、民政部等部门印发的《乡村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培养使命表率》，这个职务可通过村民自荐约略村“两委”保举、考查来遴择，一般优先村干部、东谈主民统一员、驻村辅警、网格员、村民小组长、“五老东谈主员”（老干部、老战士、大哥众、老教师、老模范）。

为何法律剖析东谈主常由村干部兼任，李丹先容，他们处理日常使命和统一民间纠纷不冲突。此外，现时村干部年青化，更需要借助法律服务。

李丹长年在各地调研，关注下层矛盾统一，总结出乡村矛盾高发有四点：地皮（屋基地和承包地），邻里（出行、杂音等），民间假贷以及婚配纠纷。他发现，传统乡土中国的乡绅如故消散，乡贤、长老等民间泰斗也大大弱化，但另一方面，系族或家眷的力量仍然存在。

本年暑假，他在广东潮汕地区调研，有干部告诉他：“选举期间，村里的狗皆能叫得累死”，因为系族内串联、拉票，频频来往。合并个社区，布告职位在两个强宗巨室之间轮替坐庄，为了互相制衡，副布告凡俗来自另一个系族。

在广东潮州，每个纠纷皆牵连到系族势力，当村干部领先就得来欢乐姓。当地一个法律剖析东谈主陈鹏富自己是副布告，他此前担任顺次主任，本年53岁，在家眷里有一定辈份。社区近万东谈主，90%跟他一个姓。

潮州某渔村。论说者供图

法律与“合纵连横”之间

南边周末报谈，二十多年前，就有地方探索培养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，以期改换当地的乡村社会治理步地，但主如若上大课、播送喇叭、贴口号等宣传面孔。近几年，他们更堤防走入泛泛大众的体验，达到了一定着力——在江西抚州，2015-2019年，法律盘问量同比增长54%，大众法律服务案件数同比增长 67%；2024年1-8月，福建龙岩市各级各种东谈主民统一组织共调治矛盾纠纷28141件，统一得手28100件。

河南社旗县曹湾村的李显华当上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后，自学法律，每天中午守着电视看央视的《本日说法》，晚上看其他普法和匹夫统一节目。学习着力体现时处理纠纷时。前不久，村里两个上小学的孩子被姥姥扔在了家里，无东谈主保管一周——年青爸妈南下广东打工，爷爷奶奶归天了，交付姥姥襄助护理，因为琐事两代东谈主发生争吵，姥姥一走了之。

李显华先打电话给气走老东谈主的孩子爸爸，告诉他这是“放置罪”，对方一听窄小了：“犯警不？”——“犯警，你们再不安排东谈驾御，我奉告派出所给你立案。”对方迅速给老东谈主谈歉，劝她回了家。

但实验中，仍有一些事情难以通过法律妙技统一。李丹在河南村落调研时，得知有个老翁续弦后归天了，老伴的亲犬子不孝敬，将这个养老职守甩给了老翁的子女。后者没找现任村干部，而是求援了本村一个有威信的老东谈主。

在葬礼之后，老东谈主安排东谈主给后妈的子女唱白脸：你妈在这里，子女很孝敬也没苛虐，现时他们不在家护理不了，条目也一般，你们是不是不错领且归？另一方面，老翁的犬子儿媳唱红脸，哭闹没钱。临了，老东谈主站出来主理公道，让这家东谈主给后妈几千块的红包，说以后还能来往。把问题暴浮现来，有威信者欺压利诱，“公道”智商趁势出场。

在潮汕地区，也有两个单姓氏村落因争抢游神蹊径大打开首，镇政府亦然请腹地望族协助解救。李丹访谈得知，上世纪80-90年代，村民遇有纠纷会找家眷长者或村干部贬降低题，村民打架主要靠系族力量进行里面解救。解救无果时，两边用拳头私了，要到远隔祠堂的村外、海边去打架。按当地东谈主的说法，同姓相残有辱祖先，是以要出村贬责。

小姓氏在当地生计，要“合纵连横”，李丹先容。“合纵”指风气步履上几个小姓凑东谈主气。当地两个大姓分离在正月初五、初八游神，轮到小姓氏是初十了，场面本就不行，小姓氏间更要结伙。“连横”是名义上谁皆不得罪，背地里投奔大姓的某个家眷。但两个大姓间如若相持起来，小姓原则上不卷入，因为谁皆得罪不起。

潮州某海鲜批发市集。论说者供图

不外，系族、长老、村干部等泰斗迢遥在减轻，李丹在调研时剖析嗅觉到，东谈主口老龄化，市集经济令威权减轻，全民刷短视频擢升法律毅力、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的使命等，皆是其影响要素。

李丹认为，法律反倒又成为这些泰斗的火器，尤其是兼任法律剖析东谈主的村干部。村民闹矛盾后，村干部按《民法典》给出法律成见，村民去盘问讼师后发现与村干部的说法一致，其实反向强化了他们在老匹夫心目中的泰斗。

他在湖北恩施调研时，有村小组长为了屋基地跟亲姐产生矛盾，两家挨着住，但十几年不来回，也阻扰后代的买卖。两家之间的地界不清，当年写的是从“路到猪圈边”，多年夙昔，猪圈早已废除，路成了两条。村里、司法所统一皆没用，临了逐级打讼事到州中级法院。

但分手纠纷一直是令东谈主头疼的问题。在河南的曹湾村，常有老东谈主找上门，请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李显华襄助劝儿媳别分手。分手率越来越高了，李显华嗅觉到，男女出去打工后有其他念念法，就要分手。女性提分手的比例更高，但即使是男方被戴了绿帽，也不肯离。当地彩礼二三十万，男性认为成亲资本太高。

大多半东谈主毋庸走法律要道，李显华先容，女方为了便捷二婚多半不带走孩子，男方念念留住自家的后代。也不存在财产分割，孩子皆生了，按习俗不会退还彩礼。

每个村子真实皆有十几个离异的——李丹在重庆调研时，看到分手案件的数目在州里法庭排第二，仅次于民间假贷。李丹说，四五十岁的农村佳耦分手率也在增高，偶然下层干部还会派出离异男性去设备男方，证实光棍的千般自制。

这些不是“法律剖析东谈主”能剖析的问题。几个村干部坦言，偶然统一纠纷得不才班后，下层公事芜乱，期间消散在多样表格、查验里。潮州的陈鹏富说，社区近万东谈主，惟有22个使命主谈主员，一个指示就要开会、干活，“这件事还没搞完，又有另外一件事”。

（应论说者要求黄色，文中刘磊、陈鹏富为假名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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